從位格主義看人與機器的分界線：AI 時代中的教牧分辨

一、引言

人工智能（Artificial Intelligence，AI）成為當今最受關注的科技議題之一。多數人都認為 AI 的發展與普及是無可避免的。對基督徒而言，特別是對牧者與神學教育者，如何分辨並恰當運用 AI，不僅是實務問題，更攸關信仰理解與牧養方向，這已成為當前迫切且必須面對的課題。

人工智能的興起，使神學與哲學長久關注的核心問題再次被推向前台——人究竟是什麼？

人與機器是否存在本質性的差異？若有，其分界線又在哪裡？一般人或許直覺地認為機器沒有靈魂，但進一步追問便會出現：究竟什麼是靈魂？若機器能呈現類似思想與情感的反應，這些表現與人的心靈有何不同？此外，隨著當代神經科學強調心靈與大腦功能的密切連結，有人甚至提出，人腦是否只是一部以血肉構成的精密「生物電腦」等等。所有這些問題都需要更深入的分析與回應。

其實，這些並非新議題。西方哲學界對心靈（mind）與靈魂（soul/spirit）的討論已綿延數百年；近年的神學思潮更重新點燃關於靈魂本質的辯論——靈魂究竟是獨立於大腦的實體，還是腦部功能的產物？AI 的快速發展，使得這些原本屬於哲學與神學的深層議題，再次成為信仰與思想界無法迴避的重要焦點。

因此，若要回應 AI 所提出的根本挑戰，我們不僅需要進行技術層面或倫理層面的討論，更必須重新思考「人是什麼」這一核心議題。本文將以哲學中的「位格主義」（Personalism）作為反思框架，指出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特徵，並盼望為教牧同工提供更具神學深度的分辨方向。

二、人工智能與心靈的哲學挑戰

英國數學家艾倫・圖靈（Alan Turing）曾於 1950 年提出著名的「圖靈測試」（Turing Test），試圖以可操作的方式回應「機器是否能思考」這一模糊問題：若一台機器在對話中的回應無法被人辨識為非人類，其智能便可視為與人類相近。而今日的 AI 在語言、推理與創意模擬上早已超越圖靈當年的設想，使得圖靈測試在判斷「機器智能」時顯得過於狹窄。這也提醒我們：模仿人類行為，與擁有人類的心靈，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。

然而，科學界並未因圖靈測試的侷限而停止探問心靈本質。當代神經科學將多種情緒、思想、決策功能與大腦不同區域連結，於是一些哲學家們主張：心靈不過是大腦物質運作的產物，人的意識只是神經活動的結果。若此論點成立，人腦便可被視為一部「有血肉的電腦」。如此一來，AI 的運算速度若遠勝人類，是否就意味著 AI 終將成為「更高級的心靈」？其實，這些討論暴露出一個深刻的問題：智能的強弱，不等於位格的存在。雖然機器可能會展現強大的問題解決能力，但這並不等於它擁有自我意識、道德承擔或生命意義。

三、位格主義的基本觀念：人不是物質的總和

「位格」（person）在神學語言中用以表達三一上帝的「三個位格」，中文神學界選用「位格」一詞，正是為了避免把神理解為三個「個體」或「人」，而是強調父、子、聖靈在本體上同一、在位格上有別，以及在關係中彼此相屬的奧祕。位格主義（Personalism）在哲學與神學交界處主張：位格並非宇宙眾多實體中的一種，而是理解整個現實的關鍵與核心。

以波士頓位格主義（Boston Personalism）為例，這一傳統認為：所有真實的意義與價值，最終都根源於位格；離開位格，宇宙不過是一堆沒有意義的物質事件。換言之，所謂的「世界有意義」，並不是因為世界本身在物質結構上優美，而是因為有位格存在者在其中經驗、詮釋並賦予意義。這樣的立場，與唯物主義或純自然主義形成鮮明對比：世界不是先有物質、再偶然產生位格；相反地，位格才是使意義與價值進入世界的門戶。

雖然不同位格哲學家對「位格」的具體定義有所差異，多數人至少同意位格具有以下幾個基本特徵：

（一）統一性：位格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，而非由許多零件組裝起來、可以拆解替換的一個機械結構。「我是誰」的自我認同是具有某種連續性與整體性，不會隨著細胞的更替而改變為另一個人。位格主義因此反對把「人」簡單看成大腦或身體功能的總和。

（二）理性與價值判斷：位格不只是被動地接受感官刺激，而是能主動整合經驗、形成理解，並做出價值上的判斷。我們不僅會問「事實如何」，也會問「應當如何」；會說「這是好的」、「那是不公義的」。價值本身亦指向某個主體：對誰是好？對誰是不義？這個「誰」，正是位格。

（三）時間意識與故事性：位格能把自己的人生看成一個在時間中延展的「故事」：例如，我們記得自己的過去、能在當下反思、並為未來作規劃。若沒有這種敘事性的自我意識，生命便只剩下一連串彼此割裂的片段而已。從基督教信仰來看，神的啟示也是透過歷史與故事臨到我們，這顯示位格性的時間意識是認識神與自我不可或缺的結構。

從以上三點可以看出，位格與機器的差異並不在於「功能的多寡」，而在於存在方式的本質不同。機器可以被拆解、複製、及替換，它的價值來自被使用的效能；位格則具有不可侵犯的尊嚴，因為它是不能被還原為工具或物件的主體。

四、位格與自由意志：行動者因果與責任

位格不只是被動經驗者，也是主動行動者。位格主義提出「行動者因果」（agent-causation），主張在世界的因果網絡中，存在一種特殊的因，就是有位格的主體本身。當我們說「我決定原諒」、「我選擇悔改」，並不只是在描述外在條件推動下的結果，而是在見證一種主體性的自我決定。

自由意志的難題在於：若一切事件都被自然因果律嚴格決定，人是否仍能被稱為真正自由？位格主義並不否認自然因果，而是指出在自然因果之上，尚有「位格因果」的層面；位格在理解情況、衡量價值之後，可以形成新的行動起點。

這樣，對 AI 的討論就顯得格外關鍵了。再複雜的演算法，仍然在既定程式與輸入條件之下運作；即使透過機器學習調整參數，其「學習方向」仍受限於人類設定的目標與資料。雖然從外表看，AI 似乎「自己學習」或「自己決定」，本質上卻不會跳出程式所畫出的框架。

人類自由意志固然受罪性、習慣與環境影響，卻仍保有真實的「可以不那樣做」的可能。正因如此，聖經才呼召人悔改、歸向神，也宣告「各人必將自己在神面前交帳」。若人只是物質因果的產物，道德責任與審判便會失去根基。

五、按神形象被造的位格者

位格主義在神學上的重要啟發，是讓我們更深地體會「按神形象被造」的意義。創世記宣告，人是照著神的形象與樣式被造；這並不是在說人在能力上像神，而是說人在位格上能以「我—祢」的方式回應神。神是有智慧、有愛、有旨意的位格者，人能認識祂、敬拜祂、與祂相交，正因人也是位格者。

人的尊嚴因此不是來自能力與產能，而是來自在神面前所領受的身分。詩篇第八篇指出，神賜人「榮耀尊貴為冠冕」，人的尊貴首先在於被神記念、被神託付管理受造界。因此，任何把人當作生產工具、政治籌碼或數據項目的作法，都是對神形象的扭曲。

AI 常被誇大為可能「取代人」的存在，很大程度上是因現代社會是以「效率」、「產能」和「資訊處理能力」衡量人的價值。當人先把自己看成機器，機器要取代人就只是時間問題。回到按神形象被造的人觀，是教會在 AI 議題上最深的防線！

六、教牧分辨與實際應用

在 AI 快速進入教會與信徒生活的情況下，牧者需要的不再是簡單的「全盤否定」或「全面擁抱」，而是建立在正確人觀上的細膩分辨。以下略提幾點方向：

（一）區分功能類似與本質不同：AI 可以協助搜尋資料、整理重點、生成初步文字或圖像、甚至解決複雜的問題，在某些工作上確實更有效率；但這都屬於功能層面，與位格層面的人不在同一維度。牧者可以善用工具，卻不應讓信徒誤以為機器與人可以互換。

（二）在教導中重申按神形象被造的人觀：當信徒被各種 AI 敘事包圍時，教會需要再次提醒：人不是程式碼的集合，也不是演算法的輸出，而是被神呼召來愛神、愛人的位格者。這能幫助信徒在面對科技時有安全感，也避免因自我價值感薄弱而被科技迷思牽著走。

（三）在牧養中強調責任與盼望：若信徒把軟弱與罪行完全歸咎於「背景」、「性格」、「心理機制」，實際上也落入了某種「內在演算法決定論」。牧者需要在恩典與真理中被提醒：在聖靈工作與神話語的光照下，人能夠被呼召而作出真實的回應與改變。救贖就是宣告，沒有人被自己過去的「程式」永久鎖死。

七、小結：AI 時代中的人與機器

AI 的發展固然帶來震撼，也迫使我們重新檢視以往習慣的人觀。從位格主義與聖經神學的角度看，人與機器之間仍有一條清楚且無法跨越的界線：機器再怎麼進步，也終究只是工具；唯有按神形象被造的人，才是能愛與被愛、能認識與被認識、能回應呼召並承擔責任的位格者。

在 AI 時代，教會真正需要守護的並不是某一種具體技術，而是對人的尊嚴、自由與位格的珍惜與堅持。當我們幫助信徒在基督裡重新認識自己是誰，就能在科技洪流中，活出既不逃避世界、也不被世界影響的見證。